由国家文物局、人民网主办,国家文物局新闻中心、国家文物局考古研究中心、人民网文娱共同承办的《中国考古大讲堂》第四季“中外联合考古”系列讲座正式推出。本季讲座将展示古代中国与世界的物质交换、族群迁徙、思想交融和文明互动,更加全面地展现中华文明魅力和当代中国的考古研究水平,向国内外公众传递“中国考古之声”。本期邀请到中国社会科学院古代史研究所副所长、“玛雅文明中心科潘遗址考古及中美洲文明研究”项目中方负责人、研究员李新伟主讲《中美地区文明概述》。
“中美地区”(Mesoamerica)是一个文化地理的概念,它与中美洲(Central America)这一政治概念不同,它仅包括美洲中部的一部分,这里适宜农业,是文明孕育和发展的核心地区。古DNA研究证明,大约距今2万年左右,一部分人群从东北亚追逐猎物,穿过白令海峡来到北美,继而南下,成为美洲大陆最早的人群。
中美地区的母亲文明:奥尔梅克文明
与所有的原生文明一样,美洲地区的文明也是以农业为基础。在距今5000 年左右,就出现了被成功驯化的种植玉米。有了以玉米为基础的农业,整个美洲地区文明的发展就有了坚实的经济基础。
公元前1200年前后,在墨西哥的墨西哥湾南部出现了奥尔梅克文明(Olmec),奥尔梅克人兴修水利、发展农业,开启了中美洲地区的文明化进程。
奥尔梅克文明早期的核心遗址叫做圣劳伦佐(San Lorenzo),其中心区是经人工加工的高7米的巨大台基,高分辨率激光雷达航空拍照显示,台基顶部存在一个几乎指向正北的南北狭长、东侧中部突出的“凸”字形广场,其东西两侧各有10个对称的人工土台。
大台基南侧有另一组堆筑建筑,北侧为金字塔式高台,南侧为东西两列各10个对称分布的矮台。此外,在多个遗址中,发现长条形台基和方形台基组成的“E组建筑模式”,推测与天文观测相关,站在方形土台上,可观测太阳在二分二至点上的初升位置。
公元前900年左右,圣劳伦佐衰落,奥尔梅克文明的中心转移到拉文塔(La Venta)。该遗址中心同样为仪式空间,其核心是一座人工堆筑的金字塔,它模仿的是天地初开的时候圣山从冥初之海里升起的场景。这些场景和建筑是宇宙秩序确立的重要标志。
在这一场景里还有大量祭祀坑。其中最大的一个祭祀坑深7米,分28层,填埋大量绿色蛇纹石。奥尔梅克人相信,绿色是生命之色,这些蛇纹石凝聚了天地间生命的力量,所以才焕发出这样的温润的绿色。这些玉石加起来重达1000吨,对奥尔梅克人而言,这会提供无穷无尽的生命力量。其中一层还用规整的、更高质量的绿色蛇纹石组成了4.8×4.4米的巨型马赛克面具,有人认为是美洲豹的图案,代表着地下强大的生命力量。在另一个祭祀坑中摆放了16件玉人,生动表现了举行仪式活动的场景,这些玉人的头特别长,像玉米穗的形状。还有一些祭祀坑埋了玉器,上面刻着玉米神的形象。奥尔梅克人认为玉米的生长代表四季运转和宇宙秩序,在宇宙秩序运转下,玉米才能够正常的生长。
奥尔梅克已经达到了文明的发展的阶段——拥有大型的仪式中心、大型人工营建的神圣空间、发达的玉米农业和水利设施。这个文明的建立依靠宗教的力量,城市的中心被打造为参照宇宙秩序的神圣空间,并通过埋祭祀坑、举行仪式、大型雕刻来增加它的神圣性。国王是最重要的宗教人物,只有他们能够沟通天地,参与到宇宙秩序的运行中,这样一种以萨满式宗教权力建立的国家,成为中美地区最初的文明,也奠定了整个的中美地区的文明传统。
中美洲的“古典时代”:特奥蒂瓦坎文明和玛雅文明
中美地区文明最灿烂的时期是公元300年至900年,这段时间被命名为“古典时代”,以媲美西方传统敬奉的古希腊罗马时期。
奥尔梅克文明衰落以后,中美地区沉寂了几百年。但文明火焰并没有熄灭,在公元3世纪,这里陆续兴起三个文明,代表了中美地区文明最灿烂的阶段。特奥蒂瓦坎文明就是其中之一。
特奥蒂瓦坎遗址面积约20平方公里,这样一个巨型遗址的中心依然是一个仪式场所。后来的阿兹特克人将这个仪式中心的轴线称为死亡大道,沿着大道从北往南依次是月亮金字塔、太阳金字塔和羽蛇金字塔。
月亮金字塔位于山峰之下,考古发现证明,它至少是跟祭祀水神有关系的,可能也确实跟月亮信仰有关。
太阳金字塔是当时整个中美地区、乃至全世界最大的建筑,其底面边长230米,与埃及胡夫金字塔不相上下。太阳金字塔与祭祀太阳和历法有关,在一个纪元结束的时候,都要在此举行点火仪式。
太阳金字塔前面原来有一座神庙,用于举行点火仪式。国王在获得权力时,也会来到这里举行仪式,从而获得太阳神的加持。
最生动的是羽蛇金字塔,这座金字塔周围的墙上雕刻有很多羽蛇神的头像。按玛雅的神话,羽蛇是天地初开时精气的化身,羽蛇金字塔描绘的就是神山从冥初之海中升起的场景,羽蛇盘旋其上。
羽蛇金字塔下面发现有祭祀性的墓葬,以祭祀增添金字塔的力量。特奥蒂瓦坎人不惜成本地精心打造祭祀空间:从大广场至达金字塔中心,长度超过100米的隧道尽头被塑造成天地初开的场景,特奥蒂瓦坎的那些大法师们深入到这幽深的地下,举行神圣的仪式活动。
与特奥提瓦坎文明同时期的玛雅文明是中美地区最令人耳熟能详的文明。位于尤卡坦半岛以南、南部高地以北的佩腾地区是玛雅文明的中心地区,在这一区域发现了一系列玛雅的重要遗址。
和奥尔梅克、特奥蒂瓦坎一样,玛雅最核心的区域也仪式性的建筑。佩滕地区北部的埃尔米拉多尔(El Mirador)迅速发展为金字塔林立的大型城市,又迅速消亡,被附近的蒂卡尔(Tikal)取代。这个时期发展蓬勃,但又动荡不安。公元250年至900年,进入到城邦林立的玛雅古典时代。
在玛雅的宗教仪式中,萨满式宗教占有特别重要的地位,国王即最高级萨满,打扮成玉米神、雷神等神灵,使用包括牺牲自己身体某一部位、抽大麻和喝酒等方法进入致幻状态来沟通天地,以此来保证宇宙的正常运转和万物的茂盛生长。
玛雅人创造了三种历法:卓尔金历、太阳历和长历法。卓尔金历(Tzolk’in,意为计日法)是由1—13与20个日名循环相配,以260天为一循环的计日系统。太阳历有18个月,每月有20天,第十九月是一个特殊的月,只有5天,形成365天的历法。玛雅长历法用于记录更长的时间。长历法一般用5位表现,第一位表示天 (kin),第二位winal代表20天,第三位tun代表将近一年,即18个20天,katun是20个tun,baktun是20个katun。玛雅人用这种20进制的历法表示距离玛雅人所在的时间纪元的天数。根据天文测算,这一历元是公元前3114年8月13号,是太阳直射日。在2012年的世界末日传说中,2012年12月13号是从历元起算13个aktun结束的日期,所谓的世界末日是世界新纪元的起点。
玛雅文字曾被认为是象形文字,但经过破译,它可以说是一种拼音文字,但又不像英语,用有限的26 个字母拼出各种各样的单词。比如在玛雅语里,美洲豹叫巴兰姆balam,这个词并不是用b, a, l, a 和m 组合成的,而是ba 本身就有一个符号表示,la 有一个符号,再加上一个ma,但是ma 中的a 不发音。这样三个符号,拼成巴兰姆balam 这个词。玛雅字的写法不是从左到右安排一个个符号,而是把这些符号组成一个方块形状,且符号的位置会有变化。每一个发音像ba、la、ma 等都会有很多不同的写法,这样就造成玛雅文字看起来像艺术品,但又非常难以解读。
如此灿烂、独特的玛雅文明,发展到公元800 年以后,非常突然地开始衰落了。到公元900年,过去极为繁荣的城邦都变成了废墟,逐渐消失在热带丛林中。在尤卡坦的北部,像奇琴伊察和玛雅潘,发展到公元1000年左右也都解体和衰落了。
美玉终有碎时:阿兹特克文明
在1200年前后开始的遍及中美地区的动荡整合中,特奥提瓦坎故地墨西哥盆地最为引人注目。一批接一批纳瓦特语人群从西北迁移而来。他们属于不同部族,但声称有共同的起源地——阿兹特蓝(白色之地或白鹭之地)的齐科莫玆托克洞穴,即“七瓣之洞”,所以被称作阿兹特克人。
随着阿兹特克人的不断移入,墨西哥盆地被瓜分殆尽,众邦林立。阿兹特克英雄受洛特尔带领的部族势力强大,在盆地东部,他们与旧有人群融合,被称作阿科尔瓦克人,定都特什可可;在盆地西部,其分支特帕内卡部族建立强大城邦。阿兹特克墨西卡部族是移民潮的最后一批,已经无地容身,又因为热衷血腥的人祭,被大家视为威胁。他们只能投靠特帕内卡人为雇佣兵,被许可在特什可可湖西部沼泽中的岛屿上立足。
提诺奇蒂特兰最开始只是一片湖中的沼泽地,墨西卡人在沼泽中开挖纵横交错的运河,排除积水;挖出的河泥堆在运河间形成农田。大约在公元1325年,提诺奇蒂特兰,这座湖上之城建设完成,如同神迹,它的中心就是现在墨西哥城。这个中心建有一座大神庙,大神庙上金字塔上供奉着太阳神和蜂鸟之神。后来西班牙人占领此地,将其夷为平地,建起自己的教堂。这座神庙今天就深埋在墨西哥城大教堂之下,至今还在进行发掘,每年都会有重要的发现,例如大历法轮盘、绿松石镶嵌的羽蛇等等。
1426年前后,特佐佐默克去世,特帕内卡因王位继承纷争发生动乱。墨西卡人拥立英勇的伊特兹考阿特为王,联合逃亡的特什可可国王内扎瓦尔考尤特和特帕内卡城市塔库巴,建立以墨西卡人的提诺奇蒂特兰为核心的“三国同盟”,击溃特帕内卡。“三国同盟”共同统治的阿兹特克帝国正式建立。
1519年,西班牙人在阿兹特克一个仇敌部族的帮助下,仅几百人就征服了阿兹特克。在此之前,中美地区一直沿着自己的文明道路发展,与外面的文明没有什么接触,第一次接触,就如特什可可王说的一样,“美玉终有碎时”,一击即碎。今天,中美地区还有部分玛雅人,阿兹特克人的后代也还在,但是文明的主体已经是拉丁文明,变成了拉丁美洲的重要的部分。
科潘的考古发现与启示
科潘(Copan)遗址位于洪都拉斯西北部,是玛雅文明中最古老、最大的古城遗址之一,1980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文化遗产。自2015年7月开始,中洪联合考古队对科潘遗址编号为8N-11的贵族院落遗址展开考古工作,这是中国考古学家在中美地区开展的第一个学术研究项目,也是中国考古“走出去”的标志性成果之一。
科潘遗址分布在长13公里、宽2.5公里的科潘河谷内,核心区面积大约15万平方米,是城邦的都城所在。城内由仪式广场、金字塔、球场和王宫组成核心区。这座编号为8N—11的贵族居址建造于科潘王国末期的居址,中心被植被覆盖,四面均有房屋,形成一个封闭院落,面积约4000平方米,等级仅次于王宫。核心区长宽各约1公里,北部是科潘第13王兴建的大仪式广场,作为在公众面前举行祈求丰产等各种仪式的场所。中央区有科潘第15王建造的象形文字台阶金字塔,其西侧台阶宽达10米,有62级,均用雕刻有象形文字的切割石块砌成,共有2200个文字,是玛雅世界现存最长的文字资料。这些文字记录了从科潘第1王开始历代国王的在位年代和主要事迹。金字塔旁边是科潘球场,玛雅人用橡胶球在此比赛。西区的中央是最后一任国王建造的Q号祭坛,它的四个侧面上,雕刻着16任国王薪火相传的场面。旁边修建了高大的第16号金字塔,是整个王城地位最崇高的“圣山”。
中国文明和中美地区文明之间存在许多的相似性,张光直先生曾提出“玛雅——中国文化连续体”假说,这一观点主要是基于萨满式的宗教观念。在距今6000年至5000年左右,中国的红山和凌家滩都走上了宗教发展的道路。西辽河流域红山文化的领导者选择依靠宗教获得和维护权力、凝聚广大人群的策略。对玉器内涵的分析可知,红山文化形成了以“天极宇宙观”为核心的宗教。牛河梁遗址群是当时规模最大的仪式圣地,成为红山社会领导者宣示宗教权力的重要手段。凌家滩遗址采取了相似的社会发展道路,遗址内发现了大规模的人工营建台地,且在堆建过程中还形成了祭祀坑,增强场景的神圣感。凌家滩玉器也跟宇宙观有关,例如凌家滩的玉版,中心的八角星纹代表天的中心,天极分出八方。另一件玉鹰驮着天极,维护天极宇宙秩序的稳定,两侧的猪头代表北斗星围绕天极运转,代表了宇宙秩序。
红山文化和凌家滩文化之后,良渚文明建立了早期王国,成为我国五千多年文明史的重要实证。良渚延续了以宗教为核心的发展道路,莫角山也是人工营建的神圣空间,在很大程度上增加良渚古城核心区的神圣力量,玉琮、玉钺以及上面雕刻的神徽,都具有特殊的宗教含义。在石峁遗址同样可以看到这样的发展道路,石峁遗址的东门正对夏至太阳升起的方向,在遗址中心构建出一个蕴含宇宙观的神圣空间。与夏王朝对应的二里头文化的兴起,被归功于“朴实执中”的“中原模式”的胜利。事实上,二里头文化的青铜器、绿松石镶嵌器和玉器等,也都与宗教仪式有关。
从最初红山和凌家滩的发展,到良渚,再到石峁和之后的二里头,可以看到一脉相承的宗教传统的延续。世界上所有的原生文明最初都要依靠宗教权力,中国也不例外,虽然后来经过人文化的转化,使中国的宗教传统渐消,但宗教对于我们认识自己文明的形成和早期发展都十分重要的。
对于中华文明特质的追寻和中华文明突出特性的论证,应该基于对世界文明的研究的基础上,要想树立其根源于文明起源的文化自信,也一定是在了解世界文明的基础之上。中美地区古代文明萨满式宗教的实践,对完善文明起源标准的“中国方案”极具启示作用。
责任编辑:杨亚鹏